苏枕书专栏｜北白川畔
北白川是京都洛北的幽静之所，水流清浅，人文研分馆即在附近。老师们写文章，喜欢在文末道：“于北白川畔。”令人羡慕。而我恰也住在附近，喜欢此地的丰茂植物，以及清寂光阴。
第一次去香织外婆家，是在五年前的暮春。当时香织家养着一位候补导盲犬，叫Judy，非常可爱的少女拉布拉多。导盲犬协会在京都郊区的龟冈，那天Judy去培训，回来路上，香织妈妈说：去外婆家吧！给外婆看看Judy。
外婆家在龟冈以西更远的山中，沿途尽是山川密林，当时山中遍开紫藤、杜鹃，绿海无穷。《燕巢与花事》，就是在那次去后写下。
山中植物丰茂
后来，Judy不曾通过导盲犬的选拔考试，成为普通的宠物犬，被送到另外一户人家，我们只能从新主人的邮件或明信片里见到Judy，活泼漂亮的大狗，成为新家庭的重要成员。
几年过去了，香织外公已经去世，香织表弟已经做了几年公务员，香织则在北京安家，而我还在这里读书。前日香织妈妈电话来，问我要不要去外婆家打年糕。我说好。前年冬天，香织外公突然去世，外婆无心做年糕，今年恢复旧时安排，觉得很安心。
今日清晨，京都落了初雪，香织父母过来接我，一路去外婆家。远山的积雪要更厚一些，山头笼着铅乌的云。春天开满山藤的美丽青山，此刻主调为灰绿色，近处偶尔看到枯枝上金黄耀眼的柿子，非常漂亮。还有红白二色山茶花，有些茶树极高大，地上铺了密密一层落花，车开过时，不由惊叹。
冬季结鲜艳果实的南天竹，日文曰“南天”，音同“难转”，有“越过困难”之意
到外婆家，外婆十分健朗，很高兴。在佛龛前给香织外公打过招呼，有些恍惚。廊下竹箩内晾晒着萝卜干，檐下挂着成串的柿干。糯米已在竹笼内蒸上，香气四溢。灶内炉火旺盛，烧的山中砍来的木柴。此地林木资源丰富，所出盆景很有名，家家门前都摆着盆景，或者养在枯木内的绿植。
外婆家的蔬菜，基本自给自足
厨房墙上挂着过去捣年糕用的木槌，外婆道：“现在没力气用那个啦！我们有机器。现在的人家，很少自己动手捣，我想，大概—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家，都用机器做年糕！”说着一指眼前的浅绿色机器：“待会儿糯米煮熟，直接倒进去，就可以了！”厨房内还摆着许多只塑料桶，贮满泡菜，有白菜、藕片、萝卜、茄子之类。我最常在香织家吃到啤酒白菜和啤酒萝卜，特别美味，香织妈妈自己也会做，说是跟外婆学来。我也仔细询问过制作法，如法炮制过一回，但实在远不如外婆做的美味。
平时已不大适用的旧式炉灶，木柴是新从山中砍回
说话间，一笼糯米已蒸到松软，香织妈妈在外婆指示下，将蒸笼上一层纱布提起四角，兜起当中的糯米，一气转移到电动年糕机的漏斗内。嘟嘟嘟，漏斗底下不知有什么在运作，巨大的糯米球开始徐徐颤抖、旋转，渐渐不辨米粒，揉作一团洁白。
大约不到十分钟，外婆便说：“好啦！”命令香织妈妈将大糯米团转移到铺了一层米粉的大木盆内，端到另一间靠着院子的屋内，那里已经做好两屉年糕，正在晒太阳。这间屋子很古老，纸门绘着松枝与群山，有一些挠得很破的痕迹。很早就听香织妈妈说过，这里是她少女时期与香织外婆住的房间，那时外婆养了七八只猫，非常宠爱，猫们跟外婆同吃同睡，还把纸门挠得乱七八糟。多年过去，家中已没有猫，但外婆却一直不舍得换去斑驳的旧纸。
机器刚刚捣完的米粉团
外婆年届九旬，依然耳聪目明，行动敏捷，令人安心。她在屋子当中坐下，开始对付方才木盆里巨大的糯米团。取一角，双手拢出一小团糯米，极迅速地在手心内转几圈，转移到另一边撒了米粉的托盘内，由香织妈妈继续捏圆、捏紧，形成中间厚、四围薄的圆饼。年糕大小不拘，要做几只很大的，上面垒上小一圈的，便是祭祀用的镜饼。盈盈可握的，便是寻常用来吃的。新蒸的糯米团滚烫，必须趁热做好才行，齐齐摆在托盘内，在走廊内风干，可以吃很久。
中午吃的是刚做的年糕，加酱油、萝卜泥，盛了一大碗。各地各家都有不同的吃年糕法，香织父亲悄声道：“我觉得萝卜泥太辣，不喜欢这么吃，就是尝尝味道。你不喜欢也别勉强。我呀，还是喜欢把风干好的年糕，烤着吃，蘸酱油。”见香织妈妈进来了，他连忙不说，笑眯眯又吃了一口萝卜泥。我倒是喜欢萝卜泥，只是糯米易饱，吃不了许多。
新打的年糕，加萝卜泥、酱油，是香织外婆家的吃法
五年前的新年，也曾在香织外婆家度过，当时文章里写过这样一段：
“日本的年糕叫做饼，由糯米粉捶捣而成，颇类糍粑。可烤，可炒，可裹海苔，可蘸酱油，可茶泡，吃法随意。外婆家是将年糕煮烂，蘸萝卜泥和酱油。却见香织妈妈的妹夫将年糕蘸豆粉、浇红豆汤同食。香织妈妈解释，这是奈良的吃法，他是奈良人！又笑，你知道么，广岛那边是拿糖和酱油一起煮！哎呀呀，那么做好吃么？又甜又咸！她妹妹说，这算什么！你晓得岐阜那边怎么吃？先把年糕烤熟——不是裹海苔！是和饭混在一起，加鲣鱼屑，泡茶！”
午后吃完饭，在客厅被炉内坐着，剥橘子，喝茶，打盹。外婆在院内晒年糕，走廊内日影光线悄然变换角度。宁谧悠闲的岁暮，转瞬即逝，黄昏很快到来，就要带着年糕和泡菜返回京都。外婆不断吩咐：“多带些回去！”
午后，阳光洒进外婆家的走廊
路上仍然在讨论年糕的吃法，以及中国的年糕。“你家年糕怎么吃？”也是年末研究室同学们热衷的话题，人人都有一种记忆里最美好的味道。
（本文为作者原创稿，原标题《山中岁末》，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提供）
苏枕书，客居京都，爱好养花种菜，著有《有鹿来》等作品。
新年快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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