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芾《蜀素帖》赏析
文/曹宝麟
01
米芾(~年),初名黻,41岁改今名,字元章,号火正后人、鹿门居士、襄阳漫仕、海岳外史等。祖籍襄阳(今属湖北),中年迁居润州丹徒(今属江苏镇江),故又称吴人。以母侍宣仁高后之恩得赐进士出身,补浛光尉,移临桂,历长沙从事、杭州观察推官、淮南幕府、润州州学教授、雍丘县令、监中岳庙、涟水军使、江淮荆浙等路发运司勾管文字、蔡河拨发、太常博士、监洞霄宫、无为军使、书画两学博士、礼部员外郎,卒于淮阳军使。因礼部别名南宫,后称米南宫。又以姿性颠放,尤多洁癖,时号米颠。书画皆有创格,书居“宋四家”之列,画则创云山墨戏,号为米家山。有《宝章待访录》、《书史》、《画史》,后人辑有《宝晋英光集》和《宝晋斋法帖》。
本帖以载体的质地命名在书法史上似乎也是绝无仅有的,而它又是米芾所存书作中写在丝织品上的唯一之物。高27.8cm,宽.8cm,凡71行,共字,抄录在织出的乌丝栏上共有五七言自作诗8首。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,历久如新,光彩照人。
米氏创作这件铭心绝品是在元祐三年(年),时年38岁,正供职于润州教授任上。我们已无从了解他何以能无羁逍遥,似乎三年一任的律令对他网开一面。其实他在半年前已经旷职,沿着运河东下,在常州﹑宜兴﹑无锡﹑苏州皆有盘桓,这些都记录在他8月8日即早此一月有半的《苕溪诗》中了。据《吴兴志》,林希(~年)在元祐二年8月28日到湖州任,所以米芾受邀已久而且可谓延颈期待。当然,林希请米芾作苕霅之游更有蓄谋,即意在请他完成这件织于庆历四年(年)且已传家45年的一段蜀素。原先蜀素上还有秦伯镇(玠)书写的《蜀道难》,秦应是父辈的朋友,也算书名颇盛的人物,但随着时代审美眼光的普遍提高,其水准显然于新进已瞠乎其后,于是也就失去保留价值,被一裁弃之了。
从米芾《殷令名头陀寺碑跋》中得知,与其结伴同舟的是润州世家子也是“米粉”的葛藻,此时应居住苏州。碑跋书于9月3日暂泊的垂虹亭,乃运河吴江段最著名的驿站。运河至平望镇即西折便可经南浔昇山直达湖州。据《元丰九域志》,湖州“自界首至苏州六十里”,这界首应即湖州的东界,可知米葛“入境”亦不过9月4、5日而已。那么何以还要写《入境寄集贤林舍人》?这就是通报礼节,古时是“为王前驱”,现在则借助手机或短信了。东坡知颍州时,刘季孙赴隰州迂道访之。苏《喜刘景文至》诗的前四句是“天明小儿更传呼,髯刘已到城南隅。尺书真是髯手迹,起坐熨眼知有无”,便可知其梗概。米芾在湖州大概就作了这首以及紧接的两首。从这个情况估计,米氏一行访问不会超过一月,“浩浩将我行”,那落款9月23日差不多已到临别了。
02
八首诗中,《拟古》二首也许是旧作,无非托物寄兴所指莫名。其一讽刺攀援青松的凌霄花“不羞不自立”,却在松树上花枝招展。“丸丸”即桓桓,状松树的巍峨挺拔,“舒光”的当然是凌霄,它遮掩了松身而自鸣得意着。“安得保岁寒”无疑是对凌霄的反诘: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,但它并不需要靠朴实无华的外表证明什么,哪像你未到岁寒早已衰败零落了呢!其二拈出龟鹤两种象征长寿的动物,想象它们不甘寂寞玩了一个游戏:二鹤各衔竹枝一端,让龟咬住中间,带它遨游太空!“以竹两附口”,何其精炼,结句也极为俏皮,几乎在揶揄鹤们的恶作剧了。这则寓言不知是否揭示一动不如一静的真理。两首之中后者为胜,乃胜在具有丰富的想象力。据说武汉黄鹤楼演绎此诗为大型雕塑,也算附会黄鹤遥对龟山的主题吧。
《吴江垂虹亭作》是湖州之行道途即景,第一首被清代厉鹗独具只眼地选入《宋诗纪事》并冠于篇首,确可认为是米诗之压卷。我们认为更是此卷最精警的片段,从此开始米芾适应了绢素性能笔势流走渐入佳境,从而精彩纷呈。“洞庭”和其二的“五湖”以及后面的“震泽”、“具区”都是太湖别名。但垂虹亭并不能望见太湖。诗人发挥想象,从西边一片断云仿佛看到了映衬下的点点风帆。而松江四腮鲈和洞庭红蜜桔这两种太湖特产正当时令,妆点着东南秋色,一玉一金已极状其物的色香味了。桑苎翁是唐代茶圣陆羽之号。他曾隐居于苕溪之滨,诗虽留存不多却甚清雅。此诗的格调继其绝响非但不愧,而且绝无晦涩之病。第二首之所以被厉鹗弃选,恐怕是认为拿梁鸿与同学光武帝刘秀同榻枕股而眠,清晨司天监报客星犯帝座的事比附“时为湖州之行”,总觉有些荒诞不经吧。接下来三首皆奉迎之作。《入境》谀颂治绩,全是套话。“蟾蜍”为砚滴。仿佛歌功颂德尚且罄竹难书,非要剪取吴淞江水当纸才能写尽似的,未免过于肉麻!《重九》应景登高也不过在城楼宴饮而已,他对被奉为上宾貌似谦虚实际沾沾自喜。“杜郎”指杜牧,“谢守”指谢安,都用前代遗爱太守比附林希。“老来”云云,不知把长己18岁的主人置于何地,然而从40即自号醉翁的欧阳修来看,当可理解米芾卖老还不算矫情吧。林希在同年苏轼面前往往自贬不会写诗,但在治下却无所畏惧。这里的“岘山”在湖州城南,因与襄阳著名的岘山相似而得名。米芾诗号称“不喜蹈袭”,而“云盲”之类生僻晦涩的遣词难免与“甘露哥哥”一样为人耻笑了。结句“须”是等待之意。那么期待林希之大用并得以提携自己正是米芾的心曲。
最后一首也是旧作。为送王涣之(~年)赴杭州教授而作。王氏本传云:“未冠,擢上第。有司疑年未及铨格,特补武胜军节度推官。方新置学官,以为杭州教授。”选人须年25始及铨格,而“白面王郎年十八”已中了甲榜进士,虽为瞒报但确早慧。杭为东南第一州自不待言,而“棘壁(误为璧)”即棘围,为试院典故。各州州学定员教授一名,是元祐元年10月12日诏令,可能二人是同时任为州学教授的。而在此前二人同访李玮府第观晋贤十三帖,应都是因谋职而逗留京师吧。米为戴高帽撤轿顶而被朋友嘲为如押送犯人的槛车,这一吸引眼球的举动,以前只在说部读过,现在“舆握古书同岸帻”难道不正是活脱脱的自供状吗?诗中充斥自命清高又高自标置的酸腐气,仿佛天公负我,只能独善其身,然而,他的才华也只能施展于笔砚,本传说他“不谙世故,从仕数困”,正说明他在其他方面非常低能。正像老杜侈言“致君尧舜上”,其实哪里真有治国理*的本事!
本帖有两个“殷”字,前者正常而后者缺写末笔。这是经常有人求其故的问题,顺便在此做个解答。后面一个缺笔避讳是因为宋太祖的父亲名叫弘殷,这殷读yīn。前一个表示颜色的只读yān,本是不必避的。
03
历史把米芾定位为书法家,毕竟他的书法更值得后人继承和研究。
在书法王国中,米芾就显得超级自信了。他对宗室伯充捧己为“天下第一”,虽然推说情面难却,但心里觉得理所当然而且十分受用的。他对林希早此20年就在蜀素上题记“今既装褫,将属诸善书者题其首”的深切冀希也是当仁不让的。
孙过庭《书谱》把“神怡务闲”﹑“感惠徇知”﹑“时和气润”﹑“纸墨相发”﹑“偶然欲书”视作“五合”,即产生佳作的5个必然条件。如果“五合交臻”,那么旷世杰作即应运而生。米芾半年来摆脱缠身公务,自然符合第一个条件。他被当作贵宾招待,接受润笔也是题中应有之义,知恩图报是肯定的,主要的是林家祖传之宝郑重其事地托付给他去完成,所谓“千里结言”,这所结之言就是早有约定,所以知遇之恩是难报万一的。“山清气爽九秋天”,一年好景莫此为甚了。至于纸墨之相发,其感受恐怕不足与外人道,只有亲染缥缃者才能分辨新纸旧楮的不同手感。新品的所谓火气,使落墨的纸面产生贼光,而经自然调质的载体使一切变得温润。这端蜀素令米芾超常发挥,实得益于其质地的褪尽火气。如果说一个半月前的纸本《苕溪诗》之所以不能与《蜀素帖》同日而语是因为后者乃旧绢的话,那么附了米芾骥尾得以在余绢上题跋的董其昌,他的这段题跋的精彩程度更是大大超过前面纸本那段的,尽管董氏也用得起北宋的金粟山藏经纸的。这四合之外唯一比较遗憾的就是与“偶然欲书”明显有差距。因为“偶然”多出于无意。“无意于佳,乃佳”本身就有心无挂碍的洒脱在。但米芾面对这独一无二的蜀素时,也许最担心的不是技术不能确保,而是忧虑会因写不下而尴尬,最后一首字小而局促就可证明这个推测绝非捕风捉影。《蜀素帖》终因缺乏情感抒发而被排斥于天下三大行书之外。然而如果继续公推,那我愿投它一票!
04
米芾写《蜀素帖》时年38岁,但已有三十来年的笔墨生涯,完全可自矜为老书家了。他晚年的《自叙》说:“余初学,先写壁,颜,七八岁也。”这第一口奶至关重要。练写壁的好处,在于空无依傍自设绝境,绝对是处死地而后生。他练就的过硬本领即是能悬手写小楷。别人求教奥妙,他说得轻描淡写:“无他,每作字时,不可一字不提笔,久当自熟矣!”则《向太后挽词》和自存法帖的跋尾书,可信都出于悬手。诚然,悬手究竟还属于技术范畴,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。但如果他与不能或不屑悬手的苏东坡相比,米芾运笔的操控能力毕竟令苏叹为观止,这就是“风樯阵马,沉着痛快”的八字评语。迅疾而稳健,矛盾又统一。字虽小却不仅有细微丰富的表现,更有大字般的宽博气度,历史上能此者实在寥寥可数。
米芾的成功法宝是集古成家,他没有秘而不宣反是堂皇公布的。但他的集并非机械拼凑,而是如盐着水,化为无形。譬如颜真卿偶一出现的蟹爪形竖弯钩,被米无限强化,几成他的招牌特征。而且他反其道而行之,发明为蟹爪形的挑。像《吴江垂虹亭作》“泛泛五湖”的“湖”字即是。这个结字的独创性使人惊艳。本帖米字的风格基本已经形成,但变动不居的自然规律在此时或许还加倍活跃,如大部分“走之底”左低右高且尖细出锋的写法,在此帖后不久便彻底放弃。另外如“玉破鲈鱼”的“破”字,“中有皎皎人”的“皎”字和“集英春殿”的“春”字等几个捺笔的顿挫写法(可能来自王安石的书风)仅此一见就永久消失了。正因消息多方,造成了米芾笔法的极端多样性也可以说是复杂性。米字难学的另一面,则是一旦深入堂奥必将有取之不尽的收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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